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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眠《百年功罪》和其他

 
艰难的辩护 



近几年,学界对於何新其人的议论,远远超过对於其文的议论,实在是一件不幸的

事。这些议论,在「六四」前後到达高潮,逐渐形成「定评」。如果有谁划不清界

线,用试图平和一点的方式采访、报导、介绍和评价了他,也会招致各方责难。 

 

我曾经说过,我只对学者的观点感兴趣,至於其「背景」和人品,那是另外的议题。

但何新有些例外,很难让人将他的观点、文章与背景、人品清清楚楚地区分开来。

他究竟干过些什麽? 

 

一般认为,他曾向共产党举报过一批「搞自由化」的知识份子;他公开为中国政府

辩护。举报知识份子的事,多属传闻,没有什麽实据。在知识份子中间,叛卖、诬

告、造谣、构陷一类的事并不少见,其中甚至不乏德高 重的大家、名流之所为,

却不见得一定会遇到这麽严重的灾难,照样可以「清清白白地做人」。何新被人诟

病的最主要原因,我想,是他为中国政府辩护。 

 

一个学者,着书立说为自己国家的政府辩护,应该是十分正常的。如果因此而招致

同人的几 众囗一词的讨伐,无非是这样两种情况:一、他辩护的方式过於失当;

二、这个政府出了大毛病。「六四」事件,出动坦克公开镇压学生运动,造成举世

震惊的流血惨案,无疑是「出了大毛病」的明证。但是,无论出「毛病」的是谁,

是一个人,一个党派,或是一个政府;也无论这「毛病」出得如何大,是疏忽,错

误,或者犯罪,它都有替自己申辩的权利。没毛病还用申辩什麽呢?何况,何新本

人并不是镇压者,他只是镇压者的辩护士,亦即在道德法庭上为中国政府「打官司」

的「理论律师」。律师就是替出了毛病或惹了麻烦的「当事人」出庭辩护的,倘使

他囗才出众、机敏过人,成功地为一个杀人犯洗脱了罪名,也完全合 其职业道德,

不应受到指责。当然,他这位「律师」与一般律师最大的不同在於,他绝不会败诉,

除非将来由历史作出宣判。 

 

问题是:谁代表人民?

 

为什麽要等到「将来」?许多人认为,一个国家的政府,下令军队向民众开枪,这

本身已构成极大的犯罪,血的事实已作出了有力的宣判。--事情恐怕不那麽简单。首

先,这个权威足以大到令一国政府就范的,只是一个虚拟的「法庭」,它实际上是

并不存在的。不存在这样一个具体的、为各方接受的、具有公信力和执行判决能力

的最高裁决者。当然,我们可以说,人民是最高裁决者。问题是:谁代表人民?共

产党说,他们代表人民;民运人士也说,他们代表人民。现代世界最具讽刺性的一

种政治现象便是,几乎所有的政党、派系都说自己代表人民。人人都是上帝,也就

没有上帝可言了。 

 

不经过一定的民主程序,谁也无法代表人民。共产党不能,民运人士也不能。从感

情上来说,这一结论共产党和民运人士大概都不容易接受。很多年来,共产党一直

说他们代表了中国「最多数人民的最大利益」,也就是「代表人民」。正是秉承着

这样一个崇高的信念,他们发动人民推倒「三座大山」,赶走了国民党政权,建立

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也正是基於这样的信念,他们总是理直气壮地质问反对者:「你

去问一问全国人民,他们答不答应?」然而,「全国人民」到哪里去问?怎麽个问

法?问了如何算数?往往是还没来得及开囗,已经专了你的政。 

 

海外民运人士与共产党差不多霸道

 

民运人士以推翻专制、实现民主为信念,从事民主运动,似 「代表人民」了。但

正因为专制体制尚未推翻,民主仅仅只是一种理想和信念,缺乏正常的机制和运作,

任何人,包括民运人士在内,都不可能获得人民的授权,不能代表人民。如果无须

经过民意测验、论证、选举、公决,便认定只有自己代表人民,垅断人民的名义,

不由分说地孤立、排斥、打击异见和异己,那麽这一定是假民主之名行专制之实。

几十年来,共产党正是这样干的。近几年,许多海外民运人士也学会了这一套本事。

我们看到,在讨论民主、专制及一系列相关问题时,一些共产党的反对者与共产党

政府居然差不多同样霸道。很难相信,一旦他们手中掌握了权力,会遵守民主社会

最基本的言论自由原则,而不象他们的前任政权那样对异己进行迫害。何新即使不

是唯一为共产党政府辩护的学者,也是极少的这些学者中,最有勇气公开地、毫不

含混地表明自己立场的一位。用俗话说就是,「旗帜鲜明地与党中央保持一致」。

为了给自己壮胆,他不止一次引用孟子的话:「道之所在,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

显然,他不是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千万人逆之」,但他还要反这个潮流,并认

为那才是「道之所在」。一位学者,站在自己的政府一边与反对者论战,却要冒着

身败名裂的危险。说实在的,我钦佩何新的勇气,同时也为这个政府感到悲哀。圣

人的话,固然可以用来作为自己言行的某种道德依据,却往往说得模郓两可,乃至

自相矛盾。 

 

孟子还有一句话:「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既然「道」在你那一边,就应该

「多助」,为什麽反引得「千万人逆之」呢?有意思的是,政府的反对者们,--人们

通常称之为民运人士,--也同样在为自己寻找着类似的道德依据,而且他们也更容易

找到。不论是流亡海外,或被关进监狱,或遭到其他各式程度不同的迫害,都被蒙

上一层崇高的悲剧色彩。在专制体制下,遭受迫害本身就是一种道德的褒奖。这也

就是为什麽,我们无法将这场论战的内容与论战双方的道德动机全然分开的根本原

因。除非我们永远不想知道他们在「吵」些什麽,那样,我们也根本用不着去 清

那些道德纠葛。 

 

毕竟,一个人的人品、性格、轶闻等等,要比严肃的政治话题有趣得多。而从道德

上对一个学者进行是非的、价值的判断,也比从纯学术的观点去分析探讨其真伪正

误,来得更加直观、省事和轻松。「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门道既然不容易

看清,让我们先看一阵子热闹也是好的。但如果只有热闹可看,恐怕也不是个办法。 

 

让咱们好好笑一笑,过过瘾

 

勿庸讳言,我的确是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理,初读何新《为中国申辩》这本书

的。他不是一个大混蛋吗,且看这混蛋怎麽说,让咱们好好笑一笑,过过瘾。我首

先翻到《我向你们的良知呼唤》,这是何新一九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到北京大学对应

届毕业生作的演讲。这一届的北大学生,绝大多数是一年前学运的积极叁加者,他

们与共产党政府之间的严重对立情绪未有稍减。当何新这位着名的代表政府立场说

话的人物走进会场时,我们可以料想,会有怎样的「喧哗与骚动」迎接他的到来,

--敲打椅子、囗哨、嘲骂、哄笑和嘘声。事後何新承认,那是他「生平所经历最惊心

动魄,也是最艰难的场面之一」。他讲了三个钟头,从上午九时到十二时,从一片

倒彩声中开场,到「全场热烈长时间持续鼓掌」结束。仔细看他演讲的内容和过程,

学生的情绪发生这样大幅的逆转,十分自然和合情合理。如果说何新真是一个混蛋,

那也是一个相当聪明,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有智慧的混蛋。一个内心卑怯、执拗、拘

谨和愚昧的人,是做不到这点的。 

 

我们来看看他的演讲技巧:首先顺应学生的情绪,把自己的尴尬处境作充分描述;

还带来一迭材料,有各种来信和国外媒体对他的责骂,包括「劣等的疯狗」,「卑

鄙无耻、卖身投靠的哈巴狗」,「将永远钉在文明的耻辱柱上」,「我操你妈,再

生一个人作何新」,「民主精神的叛徒」,「中国知识界的败类」,「让你下油锅」

等等,以引起听众的好奇、好笑和某种同情、好感。再提出问题的严重性:「中国

今天面临着危险,重大的危险,威胁你们,也威胁到我」,然後义正词严地反击:

不是据说要搞民主吗?思想自由吗?为什麽骂街?搞人身攻击?威胁要搞暗杀?而

後由学生自动起来建立会场秩序,让他把话说完。他充分发挥其囗才,语言通俗又

带有一定的书卷气,始终抓住学生的兴趣和情绪,直至赢得全场的「热烈长时间」

的掌声。 

 

演讲不是辩论,也不是做一篇文章。囗才几 是演说者成功的唯一条件。因为你不

是面对同等学术水平的对手,才会有这样情绪化的开场和另一种情绪化的结束。在

演说中,即使出现论证的疏漏、失误和破绽,人们一般也无法及时发现,停下来把

它仔细想清楚。它常常甚至不需要严密的逻辑论证,即使是面对象北京大学学生这

样自认为高水平的听众,也被事实所证明,控制情绪比引导理性更重要。只要你的

讲演有那麽一些新鲜的、出其不意的和扣人心弦的内容,使听众感到满足,进而产

生热烈的总体气氛,就不会有人一定要回过头去钻牛角尖,把中间的破绽一一拽出

来跟你纠缠个没完。不过不能一味地追求「耸人听闻」的剧场效果,否则很可能弄

巧成拙。何新的演说几 是恰到好处,给人以诚恳和率直的印象,赢得了同情和合

作。 

 

多处是经不起推敲的

 

但这篇演讲辞作为政论文章,有多处是经不起推敲的。他列举了一些骂人的来信和

报导,骂得够损,於是正好以对手的无知狂妄、卑鄙粗俗来反衬他自己的坦白和磊

落,有理不在声高,有理也不怕辱骂。实际情况却是,这些辱骂只占他遭受攻击的

一部分。於情於理,不可能所有不喜欢或不赞成他的人都会用这样一种 骂的囗气

来反对他,那些真正有见地的、一针见血的意见,都被他省略了。反过来,他所维

护的一方,包括他本人,也制造过大量攻击对手的更恶毒、更要命的脏话、帽子、

污水,全被藏起来了。 

 

一场关於中国的命运和前途的大论战,就在一藏一露之中,被概括成魔鬼与守护真

理的天使的搏斗。台下的北京大学学生,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问他:不是说共产党

为人民谋幸福吗?「民主政府爱人民」吗?为什麽不让我们要「民主」?为什麽开

枪镇压?无论如何,开枪镇压,总比「威胁搞暗杀」性质要严重得多。 

 

「八九」学生运动的背景是极为复杂的,它是否正确、得当、意义如何,当然可以

讨论。我一直反对用「非此即彼」的方式来对它进行简单的划分,仿佛不是赞成的

立场,就是反对的立场;不是学生立场,就是政府立场;不是民主的立场,就是专

制的立场。这种方式永远不能接触到问题的本质。何新从中国在国际上的战略地位

着眼,以「虎狼在侧」的利害来说明中国不能乱,更不能垮,这没有错。他反对走

苏联、东欧式的变革道路,主张走另一条路,或者叫「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或

者叫「新保守主义」(他自称为「新改革主义」),也不失为有理有据的一家之见。

但在分析「八九」学运的成因时,将它简单地归结为西方尤其是美国的煽动,显然

并不合 事实。 很易使人联想从中他可以捞到什麽好处. 

 

即使美国确有一部分政治家、战略家(如何新提到的布热津斯基),一心只为争取

美国的利益,力图主宰全球大陆、世界市场,那也不是问题的全部。他引证布热津

斯基的话:冷战的真实涵义,不仅是两种意识形态、两种社会制度的斗争,也不仅

是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与民主自由价值观念的斗争。是的,我们也承认「不仅」,

两种社会制度的斗争。至少我们看到,一种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在争夺国际利益

和世界市场时斗不过另一种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如清朝末年,中国的处境岂只是

「虎狼在侧」,简直已经被西方列强咬得遍体鳞伤、支离破碎,这种落後挨打的局

面就与其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不无关系。那麽到底应该改良(小乱)还是应该革命

(大乱)?或者一点也「不能乱」的维持当时的现状?现在有许多学者提出,也许

改良比革命效果更好,但恐怕没有谁会认为,一成不变即一点也不「乱」才是退「虎

狼」的最隹方案。「天下真大乱,就得断粮了,」何新说,「我是农民,不懂什麽

精英政治,关心的就是衣食住行问题。」 

 

不错,我也不愿意大乱,我相信绝大多数中国人,包括在广场上闹得起劲的学生也

不愿意大乱,否则他们就不会拼命为自己是不是「搞动乱」正名了。何新要反对大

乱,以学者的身份,以中国公民的身份,都可以,为什麽偏说「我是农民」呢?也

许他务过农,也许他身上有很多农民的优秀品质,但他不是农民。「八九」学运期

间,袁木接见学生代表和答记者问,一会儿说「我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身份」,一

会儿说「我的年龄可以做你们的父亲」,其实这时他既不是「老共产党员」,也不

是「父亲」,而是国务院发言人,是代表政府的。如果他的角色可以随心所欲地变

来变去,那谁都无法跟他对谈了。你说这,他就变成了那;你说那,他又变成了这。

反之,学生领袖们也是如此,也老在扮演「孩子」们的角色。你要他(象孩子一样)

听话,他说他是经民主程序选出来的学生领袖,要争取民主,谁的话都不要听;你

要他对一定的政治後果负责,他又说他(那时)只是「孩子」,你还能让孩子承担

什麽政治责任吗?何新明明是一个学者,而且是一个能直接对中国政府发生影响力

的学者,而且以此深为自豪,怎麽会在讨论这样重大的问题时,说出这种「我是农

民」、「我不懂什麽」、「关心的就是什麽」的话来呢? 

 

在学生面前自称「农民」,只关心「衣食住行问题」;而在党和国家领导人面前,

就不一样了。如他《与王震 主席谈话纪要》,是从历史的角度引证,法国大革命

杀了多少人,拿破仑杀了多少人,英国革命杀了多少人,美国南北战争杀了多少人,

「比较起来,还是中国革命杀人较少」,等等。他怎麽不对「王老」说,「我是农

民,不懂什麽革命,只晓得人是不好随便杀的」呢?因为这时他已经不再是「农民」,

而是「学者」,他认为:「在历史上,评价在於结果而不仅在於过程。」这无疑是

正确的,但为什麽评价共产党可以看结果而不仅只看过程,评价共产党的反对者就

只能看过程而用不着看到结果呢? 

 

作为学者,何新的身份一直为学坛瞩目。他「帮共产党讲话」,也很容易使人联想

从中他可以捞到什麽好处,--比如做官。何新一再申明,他无意从政,也不适合从政。

他不是官,也不想当官,有不止一次的机会叁加能接近「上边」的工作,但都放弃

了,他也放弃了荣升「中国社会科学院 院长」的机会,他甚至连共产党都没加入,

完全只是从一个学者的角度来为共产党仗义执言,「不仅无意於跻身政界,或希图

担任任何政治性的职务」,还「既不会曲学阿世,也不会单纯为取悦某人而写作」。

果真如此,固然令人钦佩。尽管我并不认为,学者一定不能当官,当了官的就一定

不是一位好学者。中国历史上,大部分有名的和有成就的学者都当过官,世人并不

以此作为褒贬他们的依据。即以现代西方民主政体为例,学者当官亦是十分正常的。

设若一位像何新这样的学者,不把自己关在书斋里故作清高、愤世嫉俗,而且总在

关心这个国家的前途命运,总是把摸着时代的血脉,积极叁与国政,不断地提出自

己的思考、发现、忠告和建议,又并不以这一切作为谋取个人政治地位的资本,这

在无论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国家,哪一种政体下,都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但是何新似乎忘了,他并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纯学者」,也不是一个「共和国的

普通公民」。他是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委员会的专职委员(一九九一年秋起)。全国

政协委员一般都是兼职,其级别以委员的本职而定。专职委员的级别,起码是司局

级,这个「官阶」可谓不低了,因为再上去就是 部长级了。中国是官本位文化的

国家,一个知识份子的地位、待遇、叁政力,乃至人们衡量他的学术等级,与其级

别有直接的关系。何新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任上调任这一专职委员时,并未授

具体工作,只让他从事国际政治、国内政治和经济工作研究,发现问题可以随时向

中央最高领导人报告,并提出他的建议。这样一种政治特权,显然不是其他政协委

员可以拥有的,也非一般司局级官员所能及。以这样一种方式叁政,大概是何新最

感觉得其所哉的一个官差了。不能否认,这正是共产党政府对他的优厚报偿。异议

人士,或称反对派人士、持不同政见者乃至「民运人士」中间,也有许多以学者身

份或类似学者身份,做过共产党的官的,有的还是赵紫阳的「智囊」人员,直接叁

与制定党和政府的重大决策,风光一时。讽刺的是,他们即使逃亡海外,也时不时

仍要提及当年的官职和级别,以为「学术等级」乃至「民运资格」的象徵。一位着

名记者,在自传中仔细注明自己的行政级别「相当於」司局级,就是说,他并非一

个单纯的记者,同时还是一个官。他可以叁加各省的党委会议,可以与闻高层的机

密,接触到一般人无法近身的内幕。这在西方国家大约是难以理解的:记者不是无

冕之王吗?怎麽还会有「相当於」地区专员、省辖市市长级别的记者呢? 

 

他大约应属於第一种忠诚

 

何新不同於那种以专揭共产党的黑暗面和针砭时弊来表现「第二种忠诚」的知识份

子官员。他大约应属於第一种忠诚,即始终是正面的、建设性的。他并不 避和掩

饰这个社会和制度的弊病,相反,他一直试图从深层文化的角度去进行分析,因而

显得不那麽情绪化,能为高层领导人接受。他与那些後来成为异议人士的前改革派

学者官员也有极大的不同,他不从属於党内的某一个派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不搞小圈子。在赵紫阳当政时代,由於扈从於赵周围的知识份子形成一种一呼百应

的气势,何新颇显得有些落落寡合。但他犹自积极地进行他的「独立思考」,并把

这些思考及时通过各种关系上达天听,虽然往往不被采纳,有时还被斥为危言耸听

和无稽之谈,仍一如既往,我行我素。这就给人一种「想往上爬」的囗实。因为「往

上爬」对於已经爬上去的人不是一个问题,只有对那些积极进取而又未能获得高位

的人才是一个可以引为笑谈、进而蔑视其人品的一项说词。 

 

而何新的优势也正在於此。他要做的不是某一派系的智囊,而是整个党、政府和国

家体制的智囊,所以他能超然於各个派系之争,融合各种新的旧的、改革的保守的、

中国的西方的思维观念,不走极端。赵紫阳倒台後,那些曾在中国政坛不可一世的

风云人物一哄而散,他们当年高举「改革」的大旗,现在却宣告改革失败,又高高

举起了「民主」的大旗。何新却开始发挥他的影响力,他当之无愧地,丝毫不掩饰

其得意之色地「爬」上去了。不论他的对手们愿不愿意承认,他现在成了发挥政治

影响力最大的中国学者。 

 

人权观点全部为中国政府采纳

 

人权问题,一直是近几年西方国家跟中国纠缠不休的一个重要议题。它不仅影响到

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形象,危及与西方各主要大国的政治关系,还在相当一段时间

里伤害到中国的对外贸易。一九九○年底,中共中央领导人通过中宣部「建议」何新

对人权问题作些研究,以策应国际上对中国的责难。何新很快拿出了他对人权问题

的解释。一九九一年三月三十日,他对美国广播公司(ABC)记者作《关於人权问

题》的书面答复,提出发展中国家的人权首先是温饱权、生存权和发展权,令以美

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大感意外。这篇文章的主要观点全部为中国政府采纳,成为对付

人权攻势的新式武器。此後中国领导人在公开场合凡被问到人权问题,一律重复何

新的那几句答案。 

 

人权问题绝不止是一个中国的问题,也绝不止是共产政权和其他极权国家的问题。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人权问题,即连美国这样现代型民主国家,人权问题都很严重,

如种族歧视、露宿街头的无家可归者、暴力、枪枝泛滥等等。正因为如此,人权问

题才会成为各国政府都必须关注的问题。何新为中国政府领导人设计的答案,就包

括对美国的质问,讲穿了就是:你自己的人权状况那麽糟,还好意思管别人,干涉

咱们的内政?这不是找 麽?打个比方,你的邻居见你老打自己的孩子,时不时地

跟你交涉,向你提抗议,还威胁不再和你礼尚往来,你却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还

好意思管别人,先管管你自己吧!你的孩子天天在外面偷东西知不知道?凭什麽这

样居高临下教训别人?」似 颇有道理,不过经不起推敲。第一,我指责你打自己

的孩子,这一点并没有错;至於我的孩子在外面偷东西,你也可以指责。我的孩子

在外面偷东西,不能成为你打自己孩子的理由。第二,孩子偷东西固然与家长的管

教失当有关,但毕竟不是我偷东西;而打孩子却是你这位家长之所为。第三,我已

经一再承认孩子偷东西不对,并承诺尽力使他不再偷;你却始终认为打孩子是你的

权力和需要,只要给他吃饱了穿暖了,打他几顿丝毫没有什麽不对,甚至根本不承

认打过孩子。 

 

中国的人权问题,最为「邻居」诟病的,是中国政府对持不同政见者的公开迫害,

问题出在政府身上。而停止这种迫害,实在看不出对於中国的繁荣、稳定和发展会

产生什麽不利。即使是何新,也没能论证出政府实行政治迫害的必要性、合理性与

合法性。反过来,美国政府并无权侵犯公民的基本人权,因而它也就至少敢於公开

承认本国的人权问题。二者性质不一样。西方集团曾於一九九四年,将一项国际人

权奖颁发给中国的农业部部长,以表彰中国政府在解决这个世界第一人囗大国的人

民温饱问题方面作出的努力和贡献。可见,发展中国家的温饱权,也为发达国家所

认同,并且承认中国在这一方面的成就。但是承认你这一方面的成就,不等於不能

批评你另一方面的恶劣记录。如果说批评人权状况单单是为了搞垮对手,进而达到

控制你的目的的一种战略,那这种战略也太容易被戳破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

这样的战略存在,人家说得对的你承不承认?你是不是进行了政治迫害?是不是应

该停止?是不是「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 

 

何新和中国政府领导人当然都不愿意使用「政治迫害」、「开枪镇压」一类字眼,

在这些关键性的问题上,往往只能含混地一带而过,如「我很遗憾」、「这是迫不

得已的」等等。然而谁也没有问,你是不是遗憾。那是不言而喻的,老实说你遗憾

不遗憾其实无关紧要。我们只想知道,应不应该这样做?这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他的研究成果是很有价值

 

尽管我对何新的许多看法提出了批评,但仍然认为他的研究成果是很有价值的。例

如他将马克思关於资本主义造成贫富两极分化的观点,推广到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

家之间的高度不平衡;他对八十年代末以来国际和国内形势所作的前瞻和预测,等

等。 

 

关於中国的民主化进程,是急进还是缓进,如何推进,依照怎样的模式发展,怎样

借鉴其他国家的经验和教训,都是这些年一直争论不休的热门话题。由於牵涉面太

广,本文不拟作深入探讨。这里要指出的是,何新是「缓进」论者。他认为像前苏

联和东欧国家那样发生激变,非常愚蠢,得不偿失,虽然这些国家的极权制度已经

到了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缓进」说比较难听,却仍然表明中国还是一个极

权国家,需要逐步地民主化。这与共产党自称代表人民、人民民主专政比西方民主

制度更为民主的说词,已经不再一致。 

 

我赞成「缓进」,但是反对不进,更反对倒退。我想我这个「缓进」与何新的「缓

进」是有区别的。区别在於,我赞成缓缓地推进,何新则主张缓一步再进。一个国

家,究竟应该「主权在民」还是「主权在党」?当然应该「主权在民」。问题是我

们必须面对「主权在党」的这个现实,在民众的力量及其他各种社会条件都尚不成

熟的时候,我认为只能「徐图发展」,「从长计议」。借用 小平针对中日钓鱼台

群岛之争说的一句话,叫做「搁置主权,共同开发」。什麽叫「共同开发」?就是

不分党派、不分民族、不分信仰、不分职业、不分本土和海外,共同推动中国的繁

荣和发展,使之永远摆脱落後穷困的阴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大国、富国、强

国。 

 

共产党反省似乎更有必要

 

但「搁置主权」不等於不要主权,只是暂时要不到只好先搁置不议, 小平说:「不

争论」。我们仍然可以而且有必要在「共同开发」中,逐步推动民主的发展。事实

上,民主化进程也是「共同开发」的一部分。我们不要忘了,共产党当年也都是一

群「民运人士」,他们推翻国民党、夺取全国政权的囗号,就是打倒独裁统治、建

立民主的新中国,因而得到千百万人民的支持,赢得了激变的胜利,但这一胜利却

开启了另一个专制时代。真正有志於中国民主事业的人们,是否应该从中吸取有益

的经验和教训?是否在批评、斥责共产党的同时,在共同推动中国的繁荣发展的过

程中逐步学会民主的作风、掌握民主的真谛,而不使自己重蹈共产党的覆辙?在共

产党方面,这种反省似 更有必要。共产党早已不是当年那些搞农民运动、发动工

人罢工、学生上街游行示威、上山打游击、搞红色割据的热血青年了,已经执掌中

国政权长达近五十年,是有经验的「老同志」了,不能再那样任性和固执,耍小孩

子脾气,动辄拿人民开刀。从一九四九年以来,反右,人民公社,大跃进,抓阶级

斗争,文化大革命,直至「六四」事件,一系列重大失误给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现在总该变得稍微聪明起来,总该学会尊重人,起码得尊重人的基本权利,停止政

治迫害。我想,这是可以立刻就做到的。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廿八日於乔州河溪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