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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五讲 沈宋体

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沈佺期《杂诗三首》(其三)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沈佺期《独不见》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宋之问《题大庚岭北驿》

  读沈宋体诗,要特别注意从语言旋律去体味作者的生命体验。其用词造句命意布局等,都要放在语言声势中去品味。元稹说:"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骆宾王、王勃等人的诗,也讲究平仄规范,何以人们把律诗的定型独归功于沈宋?就是因为沈宋二人在全面照顾律诗各种形式规范之外,在"稳顺声势"上做得特别好。

  试读所引诗。《杂诗》旋律偏于阴柔,好像絮絮念叨,其中极少响亮字音。《独不见》则响亮字音较多,反映着一种不甘于受命运摆布的激荡心情。《题大庚岭北驿》,其响亮字音一冒头便总被暗晦的字音淹没,所用韵也给人以难以排遣的感觉。

  关于语音作用问题,请参读《美在生命》下编第四章第一节。其要点为:

  一、读诗要从声响玩味。沈德潜指出,诗的微妙是在抑扬抗坠之间,因此读者要"静气按节,密咏恬吟"才能领略。以所引沈宋诗为例,不全心投入反复吟咏,是把握不了其微妙情绪的。试回头再读读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意思固然很旷达,但字音偏沉,实在也透露出他内心还是不那么放得下、瞧得开,总之是缺乏一股成熟的豪气。这只要和辛弃疾的"出门一笑去,千里落花风"并着读一读,就比较出来了。

  二、美的秘密在于生命活动的节奏旋律。诗律之所以有美感,是因为它捉摸到生命的节律。《美在生命》P.122特别提到DNA乐谱问题,是想提出一个假说:可以和生命节奏旋律相对应的是乐音,反之则是噪音。生命节律是丰富多彩的,因而乐音也可呈现为无限多的节奏和旋律。人们创作音乐作品,是在捉摸生命活动的各种可能的表现形式。假如胡乱离开生命节律的可能形式去创作,那就不可能得到人们的认同。在中华文化氛围里,对生命活动的理解是广义的。动植物固不必说,山水土石因为也在大化流行中经历形成、变化、毁灭各阶段,所以也是宇宙生命流程的一个分支,同样具有生命。中华审美的最高理想,是合于道,即贴近自然的宇宙生命流程。在这最高原则之下,诗律的形成就不能不是对生命节律的捉摸。

  三、律诗之所以形成这样的规范,要从南北朝时代玄学思潮上去探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接受玄学,是想用它的原理领悟自然的生生不息多样统一,确证自己禀受于自然的生命力,寻觅保护自身生命力的最佳生活方式。思路既然如此,中间就少不了一个捉摸自然运化总体特征的环节(孔子注视点不在这里,他的学说不需要说这个问题)。捉摸出来的共识是:自然运化以均衡、对称、流动、起伏、多样、统一为总体特征。诗律的关键在于声调配置,要把平仄安排好,配合着对偶句的安排,反映出自然运化的总体特征。

  介绍一个学分平仄的简易方法吧:

  分平仄最好使用方言,因为普通话的四声和古代的平仄已有较大出入,而方言却较接近古平仄音。兹以广府话为例说一说。

  广府话有九个声调,其中三个是入声。凡字音收尾带着b、d、g的便是入声字,例如"习""一""学"。至于还可细分为阴入、中入、阳入,如"竹""捉""浊",可暂不管。

  余下六个,是1.阴平2.阴上3.阴去4.阳平5.阳上6.阳去。我们试找相应的字来"谱"出它的"曲调":分,粉,训,坟,奋,份。按这"曲调"衡量任何一个非入声字的字音,便可确定其平仄--1.4.为平,其他为仄。

  下面以《杂诗》为例讲讲诗律中的平仄配置:

  "闻道黄龙戍":第二字仄,第四字必须平。因非押韵句,最末必仄。在句子中间部份,平不可独用,故第四字之平必须有第三字之平相配。至于第二字之仄,并不怕孤立,故第三字虽为平,第一字却不论平仄都可用。

  "频年不解兵":第二、四字平仄要和第一句相"对"。因是押韵句,故末字用平。第一字平,第三字仄,作用是使第二、四字平仄不孤立。

  "可怜闺里月":第二、四字平仄要和第二句相"粘"。非押韵句,第五字仄。不可连续三仄放句末,故第三字必平。第二、三字都平,不发生平孤立的情况,故第一字可平可仄。

  "长在汉家营":属于"对句",第二、四字平仄要和第三句相反。押韵句,故末字必平。已有二平在尾,不允许第三字也用平,故必为仄。第一字用仄用平都不影响全句音乐性,故随便。

  "少妇今春意":属于"出句",第二、四字平仄和第四句相同。细心观察,这句的平仄配置其实是第一句的翻版。

  其后三句,也分别是第二、三、四句的翻版。

  总之,最要紧的是第二、四字不可同声调;末三字不可同声调;中间三字如有平,其旁必须有另一平;每个对句平仄要和前面的出句平仄相反,而每个出句则和前面的句子要"粘":二、四字平仄相同。

  以上说的是五律的情况,至于七律,不过是每句加两字而已。只要把握住第二、四、六字平仄须梅花间竹,其他规矩按五律推论就行了--不过,七律第一句大多押韵,和五律略有不同。

  经过这么多讲究,我们可以体味一下,那些平仄安排确实是可以体现出对称、均衡、流动、起伏、多样、统一的生命节律的。

友 好 诤 言
 

  第五讲,兄一开篇就抓住了"沈宋体""稳顺声势"独特处,由于兄系诗人,在音调韵律的"抑扬抗坠"之间下过番工夫,能从音响上玩味沈宋诗,有独到见解。如评沈的《独不见》响亮字音多,宋的《题大庾岭北驿》则多用暗晦字音,着墨不多,一下笔便见功力。至于它所传递的情感信息,则随读者审美感受的不同而不同,但声响韵律与诗人情感思绪氛围间总有某种内在联系,谙此道者,在触发诗思之际即用声韵、旋律思考,情绪的起伏低回与声响的抑扬抗坠自然合拍。这是中国古典诗歌在世界诗歌之林中臻于最独特的妙境和化境,甚至无法说清楚,只能靠自己体味。兄抓住了古诗词的根本处立论,毕竟是行家。谈到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与辛稼轩"出门一笑去,千里落花风"并读比较,这恐怕与诗人的襟怀、气度、情感等有关。王作是客中送别,极力抑制自己内心的凄恻,作宽解语,又不落俗套,故"字音偏沉";而辛则根本不存在凄恻,与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放相似。总之,大诗人创作时构思、选词、语气、音响都与他的襟怀、气质、才气、悟性有关,非无病呻吟、故弄风骚者可比。

  兄阐释"美的秘密在于生命活动的节奏旋律";律诗的规范"要从南北朝时代玄学思潮上去探索"。这两点说得太玄,太形而上,需要较深的专业知识(生理科学的、玄学的)才阐释得清楚;不似兄向听讲座的介绍律诗区分平仄规律那形而下的讲析,深入浅出,得心应手,把"粘"、"对"、"孤平"等专门知识,轻松地传授给听众,这是高水平,也是真功夫。

文斌
2000.6.7.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