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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三十九讲 杜甫诗(六)

  安禄山叛军占领长安后,杜甫被叛军送到长安软禁。其时他写下了诸多名篇。《月夜》是其中一首:
 

今夜鄜州月 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 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 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 双照泪痕干

 

  首联从妻子怀念自己着笔,其实更能传达其本人对妻子的怀念。颔联沿着上文"只独"的意绪,进一步体察妻子处境的艰难:她肩上负担着整个家庭生活的重担。颈联忽用丽词写妻子。杜甫在其他场合是从不这样做的。这是患难中的特殊心态,不在眼前的妻子,在想像中变得特别妩媚。其中"湿""寒"两字,表现力特别强,既写出妻子忘形思念的形神,更写出对风露中的妻子的关切。末联"何时""双照"的字眼,照应着开头的"今夜""独看",既表达了团圆的渴望,更表达了未知何日得团圆的迷惘。说"泪痕干",使人悟到在团圆之前,特别是在这一夜里,泪不得干。整首诗着重写夫妻感情之深厚,是要让人读出乱离时代心底的悲哀,更是代表着所有惨遭荼毒的家庭声讨安禄山的叛乱。
 

  另一名篇《春望》是大家耳熟能详的:
 

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 浑欲不胜簪
 

  这首诗极有生命体验!我常嘲笑"十亿人民志气豪,建设四化热情高"之类的伪诗,就因为这些"诗句"是从文件、社论、报告……里辑来稍作整理而成的,其间并无此时此地作诗之人的真正感受。而杜甫的《春望》则毫无作伪之感。
 

  开头只说"山河在",心中所悲的是唐王朝已经不在;"草木深",则可见居民稀少,更无心修整市容。杜甫经历过长安的繁华挤拥,几月之间,荒凉若此,心情如何,有待读者体味了。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千古名句。它带领读者进入以花鸟为代表的春光里,极美好;然而又同时将读者置身于国家残破的背景下,极哀怨。这真是有境界的诗!诗句是由极富艺术素养的诗人,在生命体验的高峰里,瞬时从心底迸发出来的。这种诗句,假如纠缠着去讨论它的语法修辞、艺术手法,就"可怜无补费精神"了。其间原理,请参《美在生命》下编第五章。
 

  后半四句,写的都是具体的特殊情景,把个人遭遇和国家命运紧紧联系着,很能传达其内心世界的情感波澜,其间融注着对苍生的无限悲悯,因为这种情景不是杜甫的特例。从艺术上说,以家书难得去写战乱,可能还有不少人想得到,而以搔头去写战乱中的愁城苦困,加上一个"短"字,表示搔得长发尽脱,其焦急无奈的神情活现于纸上,我们就更要折服于杜甫的匠心独运了。要是俗手,为了"结得有力",为了"宣达爱国情怀",正不知要喊怎样的口号哩。谁想不喊口号而又能表现激切的爱国之情,请好好向杜甫学习吧。
 

  《对雪》也是名篇:
 

战哭多新鬼 愁吟独老翁  乱云低薄暮 急雪舞回风
瓢弃樽无绿 炉存火似红  数州消息断 愁坐正书空
 

  身陷囚笼,盼望搭救之情不言而喻。而城外,唐军一败再败,几许伤心,也不必明言。更其伤感的,是城中难得同道之人:"多"字"独"字,其味无穷啊!仰首望苍天,又竟是个压仰人、捉弄人乃至欺负人的鬼天气。生活呢,难堪极了,只消举个小小的例子:冷得想向向火,火炉里却没有火;没有火,却幻觉它有火--炉子里都没有火了,我们能不关心杜甫有饭吃没饭吃吗?由此可见,"炉存火似红"这意象多有深度啊,没有真切的生命体验是写不出来的。至于最后两句,所谓"数州消息断",应看作是对开头的呼应。一两场战役的失败,并不代表所有州郡"勤王之师"都已失败,消息"断"而已,总应存在希望的。"书空"用了典故,所书写的是"咄咄怪事"四个字。杜甫对于眼前发生的事变想得很多,想不很通,便觉得是咄咄怪事。捉摸杜甫的思路,起码会想到这么个问题:国家怎么会到了这地步?
 

  以上三首是五律,再读一首歌行:
 

少陵野老吞声哭 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 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 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 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 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 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 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 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 江草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 欲往城南望城北
                           --哀江头
 

  哭,必须"吞声哭";行,还要"潜行",心灵之恐怖感活现。如此恐怖仍要去哭去行,又更是心灵中一份执著。缅怀昔日,脑海中尽是皇家的壮丽优游。曾有人站稳立场批评此诗,说其主旨是"指出国破家亡的根源,实由于统治者的骄奢荒淫,并指出这种骄奢荒淫,统治者自身也是自食其果的"。大家都佩服。然而我对这种学究式结论绝不盲从。我信服鲁迅的话,主张感情冻结的学者不要论诗。我读《哀江头》,就宁可化作公元756年的杜甫,神游曲江,去体味那种即使恐怖也不能割舍的执著。我不需要坐在书房里就可以归纳出来的主旨,宁可置身于江草江花之间与杜甫同声一哭。一个国家,皇室是它的代表。玄宗平日的举措固然有不当,但他毕竟不是挑起战乱的元凶。皇室的颠沛流离,贵妃葬渭滨,玄宗入剑阁,表明整个社会地覆天翻。在这时还把"主旨"放在责备玄宗上,那真需要一副极度无情的铁石心肠,更需要向"阶级敌人"落井下石的残忍手段。杜甫决不会把玄宗看作敌人,我幻化为杜甫也无法与玄宗划清阶级界线。诗人的生命体验是一条永不静止的长河。安史乱前,杜甫可以在《丽人行》里针针见血地讽刺杨家兄妹,而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如果贵妃死后,诗人仍摆出一副缺乏同情心的面孔,那就只是小人一个,还够格候选诗圣么!现代学者有他非如此说话不可的难处,杜甫可是并无非如此表态不可的环境,因此,我读诗中那清词丽句的部分,读出的只是和平与优美。在"黄昏胡骑尘满城"的现实里,脑海中那片和平优美就更可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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