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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五十讲 刘长卿诗

    刘长卿(709-780),肃宗、代宗年间大多时间任职地方官,其诗多在此时。他也有忧国忧民之心,但不作杜甫式的宣示。情绪似较平静,诗艺则多讲究。其风格似是把已到嘴边的话吞回肚里,却另用一副电子传感器显示在图象的虚空处。试读其《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诗无定法。一般说来,用情景表现比用形容词抽象较好。例如,"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当然比"山路无穷远"好得多;"家中贫无物",当然不如"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生色。然而,当作者不是去表现"远""贫",而是要传达出"远""贫"的瞬间感觉时,情况就不同了。"日暮苍山远"传达出在乱山深处只怕投宿无门的恐惧;"天寒白屋贫",传达出的是进茅屋的第一感觉。苍山因日暮而觉得更远,白屋因天寒而尽显其贫,其情其景,都可以由读者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契合。 "贫"字是这首诗的关键词,后两句其实是从另一个角度传达出在此贫家的感受。那是狗吠声、门声、风雪声、主人声声声入耳啊!

  读者读至此,自然会展开想象和联想,设想那乱山深处贫家主人何以要顶风冒雪踏夜归来。写"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的是杜甫,写"风雪夜归人"的是刘长卿。个人风格就是如此不同。再读其《送灵澈上人》:
 

苍苍竹林寺 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夕阳 青山独归远
 

  刘长卿和灵澈上人,其时遭遇都不大顺意。好在灵澈是个"上人",其佛家修炼成绩似乎不错。刘氏受到他的精神感染,全诗便洋溢着澹泊之风。心灵如此,笔下就潇洒清劲。即使带着几分留恋,也只在"独归远"三个字中隐隐流露。

刘长卿曾被同时代人赞誉为"五言长城",且再读其五律《碧涧别墅喜皇甫侍御相访》:
 

荒村带返照 落叶乱纷纷 古道无行客 寒山独见君
野桥经雨断 涧水向田分 不为怜同病 何人到白云

 

  内容扣着碧涧别墅的环境展开,诗中没有一个"喜"字,却传达出大喜的心情。
  
  盼人应约来访,不料时近黄昏,门前并无客到。沙沙之声并非脚步声而是落叶声。"乱纷纷",不止落叶,心绪也是如此。读者读出刘氏这惶急之态,自然知道所盼的绝不是泛泛之交了。

  心绪不宁,屋里坐不住,到路上去碰:人之常情。这天很怪,路上没人走。连别人都不走的路,朋友会来么?心绪更不宁了。然而,路上忽有唯一的身影映入眼帘,细看之下,确认是所盼之人。试问此时,其喜何如?
"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是句"诗家语"。写诗和写文章不尽相同。文章可以这样记述:

  我一面飞快地迎上前去,一面口不择言地责备他迟到,害我久等。他却笑嘻嘻地指着山外说:"你以为我来得容易么?一场大雨,桥也断了,路也淹了……"噢,原来他是绕了个大圈子来的。

  诗是不能加个"他说"进去的,于是便出现作者引述诗中人的话而不加说明的情况,古人称这类情况为"诗家语"。"野桥"两句只有视为诗家语才符合诗中情景。顺便说一句,上文"无行客"和"雨""水"很有关系,刘氏写诗是追求针线绵密的。

  环境这么恶劣仍依约前来,这白云之所,无名无利,来的必是真知己,能不大喜么?

  只编排景物而不另用文字交待事态,似是当时好尚,刘长卿颇热衷于使用这种手段。如《别严士元》:
 

春风倚棹阖闾城 水国春寒阴复晴 细雨湿衣看不见 闲花落地听无声
日斜江上孤帆影 草绿湖南万里情 东道若逢相识问 青袍今已误儒生

 

  读者从景物描写中可以捉摸到以下事态:在一个乍晴乍雨的春日,作者一位朋友从水路到达苏州,进城和作者一会。两人谈得投契,乃至于对直接"湿衣"的"细雨"和就在身旁"落地"的"闲花"都不大理会。那朋友还得赶路,直发湖南。湖南是作者曾宦游之地,还有许多老朋友,因此作者希望这位路过的朋友向他们转达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情怀。

  从内容说,此诗没什么特别。但他所用的手法,使整首诗披上更多色彩斑斓的意象,便更曲折细致地传达出作者的神情。读者可以凝想得到他会友时的欢欣和送别时的怅惘。

  中华诗学始终以精神审美为主,辞藻的绚丽或者质朴并非评判诗歌优劣的根据。有真情实感则丽朴皆宜,无真情实感则丽朴均误。

  最后,请再读其《长沙过贾谊宅》:

 

三年谪宦此栖迟 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 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 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 怜君何事到天涯

 

  三年之悲足以留传万古,是遭贬谪者的同感。贾谊如此,刘长卿亦如此。正因刘长卿如此,才悟到贾谊必如此。

  秋草寒林,故宅依然。日斜时分,空来凭吊。次联一片悲凉。这悲凉是现时的作者感受到的,也是当年贾谊感受到的,贾谊的《鵩鸟赋》便写道:"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

  三联扯出两个历史人物。一是汉文帝,借他发"君臣遇合"的感慨。另一是屈原。贾谊曾写《吊屈原文》。作者吊贾谊,贾谊吊屈原,不知不觉间竟把三个人贯通起来了。作者的话似很白痴:"湘水无情吊岂知"?问题不在问得有理无理,而在这种问法有情无情。刘长卿愤激无奈之情溢于言表,所以这句近乎无理取闹的诗是写得好的。

  这无理取闹还在延伸。"何事到天涯"?倘一定要贾谊回答,贾谊能找得到纯属自己愿望的事吗?所以这又是一句横着说的话,作者此时已经觉得不横蛮一点不能吐尽心中怨气了。

  刘长卿如此诗人如此诗,大学中文系几十年来采用的辅助教材,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并无一字涉及。此乃一时风气,顺告。
 

友 好 诤 言

 

  第五十讲刘长卿诗,于三百馀首《刘随州集》中选了五首名作,除《长沙过贾谊宅》外,都是"只编排景物而不另用文字交代事态"。但这类诗读起来较费解,要从景物中去猜事件。孟浩然和陆游都写过借景物编排却事件隐现、情味盎然的一次田家鸡黍饭(孟的《过故人庄》、陆的《游山西村》)全过程。而刘的《碧涧别墅……》、《别严士元》不经兄细心解说,并指出那些是"诗家语",读起来多少有些"隔"。而且这类诗读得多,容易产生雷同感觉,因为无论如何变花样编排,景物总是相似的。今人选刘诗,常引用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中对刘诗的批评,说它"大抵十首已(以)上,语意稍同,于落句尤甚,思锐才窄?quot;(见中科院文研所本《唐诗选》P.330)。虽未免过甚其词,恐怕也与刘惯用景物编排手法有关。

  以上是我平时对刘诗的总体印象,下面对兄的某些解说提出商榷。《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是脍炙人口的名作,诗题中已隐含了诗内容。谁"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处,恐怕只能是诗人自我,即诗中的"夜归人",古今注家,鲜有异说。兄的解说没有明指,但兄"从另一角度""展开想象和联想"中,"设想那乱山深处贫家主人何以要顶风冒雪踏夜归来?"我的理解,"贫家主人"应是"芙蓉山主人"(文研所的《唐诗选》此诗注:"'主人',指留宿作者的人")。按此理解,"夜归人"不是作者,而是"芙蓉山主人"了。那么,上两句"天寒"、"日暮"于"苍山"中奔波的究竟是谁?二十个字的短诗,恐怕不大可能写诗人"日暮"先投宿,而"主人"却风雪深"夜归"吧?难道说,用"一副电子传感器显示在图象的虚空处"的感受,差异如此之大?难怪说,"诗无达诂"。但既无"达诂",又安能形成古今读者的共识?

  另一首《别严士元》,究竟谁访问谁?该诗是留别还是赠别?《唐诗选》该首注解说:"作者贬官过吴,与严往返,临别作此诗相赠"(P:334),那么路过的是诗人。兄的解说恰恰相反,说是"作者一位朋友从水路到达苏州,进城和作者一会",路过的是严士元了。如果说,前首的"夜归人"可以让读者去驰骋想象,横想竖想均可;这首却是纪实(其实前首也是纪实),可以"达诂",不能臆断。文研所注释当有根据,兄的根据何在?不应单"从景物描写中捉摸以下事态"吧?这也间接显示了"只编排景物不另用文字交代事态"并非写诗最好选择,至少会使读者捉迷藏,陷入误区。

  五首诗中我最欣赏的是《长沙过贾谊宅》,这是诗人遭诬第二次迁谪由鄂岳贬为睦州司马路过长沙凭吊贾谊故居时所作(据傅璇琮先生考证)。全诗叙述、写景、议论水乳浑融,了无痕迹。"秋草"、"寒林"的景物,"人去"、"日斜"的时刻,不仅是交代事件,更暗寓中唐时代氛围,哲人其萎,回天乏术,与尾联"摇落"江山紧紧呼应,象征当时衰败局势。又是活用贾赋,隐含自己的身世际遇,怀贾谊、吊屈原,都是夫子自道。长卿为官刚直,高仲武说他"长卿有吏干,刚而犯上,两次贬谪,皆自取之"(《中兴间气集》)。他是遭郭子仪女婿吴仲孺诬陷而遭谴,青蝇之玷,千古同悲。他另一首五律《负谴后登于越亭》作,有"独醒翻取笑,直道不容身。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句,可见他的为人。其人,足敬;其诗未必是中唐皎皎者。他的诗属于王孟派,与韦应物各有所长。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不选刘作,是极左的一代风气使然,虽然太过,却也不足为奇。
 

文斌  
2002.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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